"9·11"事件后的国际形勢和中美關係
錢其琛 外交學院學報 2002卷第3期 pp.1-6
一年前，美国发生了"9·11"事件。这标志着恐怖主义已经成为美国最大的威胁，也成为人类安全的重大威胁。一些国家拥有强大的武力，可以应付高科技的战争，但恐怖分子却运用最简单的手段造成巨大灾难。对这种威胁，无论是导弹还是导弹防御系统都无济于事。
冷战结束以来，美国政府一直在讨论冷战后的主要敌人在哪里的问题。"9·11"事件之后，这个问题明朗了。敌人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在家门口，甚至就在萧墙之内。这就引起人们安全观念的变化。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今年以来，大国关系缓和趋势明显。以美俄、俄－北约关系调整及中美关系的改善为标志，主要大国间形成了“大战要避免、和平需维持”的共识，并尝试进行新的对话与合作，以对付新的挑战。
一年来，美国对外政策和战略有了调整。
"9·11"事件后，反恐和确保本土安全成为美当前的首要任务。美提出先发制人和预防性干预的新理念，也就是说，美国将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认定其他国家是否涉嫌恐怖主义活动，并决定是否对其采取不宣而战的突然袭击。
围绕反恐，美国继续关注应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及其运载工具的扩散问题。但"9·11"事件表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一定要靠运载工具发射，美国建立导弹防御系统对付恐怖主义是没有用的，尤如用大炮打苍蝇。
冷战结束后，美国是全球唯一的超级大国，持续增长10年的“新经济”为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和财政盈余，从海湾战争到科索沃战争的胜利，使美国军力空前壮大。但"9·11"事件却打破了美国“绝对安全”的神话，恐怖分子以极小的代价对美国造成了重大伤害。美国本土安全自二战结束以来第一次被提上国家安全的首要议程。今年6月，布什总统提议成立“国土安全部”，意在动员和组织美国全国力量，防止恐怖袭击，确保美国本土的社会和公共安全。7月，布什向国会提交《国土安全战略》报告，正式将国土安全纳入美国总体安全战略框架之中。
美国还将反恐战争与重建世界新秩序的目标挂钩，试图树立美国单极领导地位。美国内掀起了“美国与未来世界秩序”的讨论，自由派提出美国虽实力超群，但不能包打天下；保守派提出“新帝国论”，较温和的还有“融合主义”。美国政府强调要搞好大国关系，提出大国间要和平竞赛，避免战争。这表明美国意识到与主要大国及国际社会的合作是必不可少的。
最近有两篇文章值得注意。美国《外交》杂志（7-8月）有一篇题为《全面衡量美国的霸权地位》的文章，其观点是美国的霸权地位难以动摇。说纵观当今世界，美国在经济、军事、技术等多个方面都拥有明显的优势，在可预见的未来，全球不大可能形成对美国的挑战。同时另有一篇文章是美国《外交政策》杂志（7-8月）发表的，题为《老鹰坠地》。文章认为美国在一些国际事务中越来越无能为力，正是当初把美国推向霸权地位的经济、政治、军事等因素必然会导致美国走向衰落。而美国鹰派目前奉行的策略将加速这种衰落过程。鹰派认定美国应当像帝国一样行事，理由是：(1)谁也奈何不得美国；(2)华盛顿如果不使用武力，美国就越来越受排挤。
这些都是一家之言，但可供思考。
目前美国经济正受大公司作假账丑闻接连曝光的冲击，股市跌到5年来的最低，消费者信心下挫。布什就职一年多来，美失业人数上升了200万，吸收的外商直接投资减少了六成，拿不出一份像样的经济成绩单来。
美国经济前景如何？乐观者认为美经济基本面仍然健康；宏观经济政策有利于经济回升；股市泡沫基本挤干；信息产业复苏指日可待。悲观者认为经济前景暗淡；重要经济指标没有改善；假账丑闻后果严重；消费信心下降；财政赤字增加；外资流出。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且看未来发展。
总之，美国虽然在实力上首屈一指，但也无法做到为所欲为。毕竟当今世界技术、资本和信息的全球化加深了各个国家、社会及其国民的相互依存度，多国协调、分工、合作才能更有效地推动财富的持续积累。"9·11"之后国际形势的变化从不同层面印证了这个道理。
当前，尽管局部地区出现动荡和紧张，但大国关系总体保持稳定。我们的外交空间不是缩小了，而是扩大了；我们的外交资源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世界大战打不起来是机遇，经济全球化是机遇，大国关系缓和是机遇。本世纪头一二十年对我国来说，是可以大有作为的重要战略机遇期。
中美关系极为重要。
中美两国恢复交往30年来，发生了不少事情。关心中美关系的人很多，同学们之间大概也经常议论。中美关系是复杂的，但是也是有迹可循的。我们看待中美关系，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要用辩证法去分析问题。这样我们认识中美关系就能站得高，看得远，不会被一时一事所左右。
中美关系总体上是在向前发展，但摩擦、斗争也不少。特别是1989年，美国率领西方一帮国家制裁我们。一时间“黑云压城城欲摧”，我们顶住了压力。以后又发生了海湾战争，美国有求于中国，转过来和中国改善关系。后来两国领导人互访多了，签署了中美贸易协定，美国支持中国加入WTO，这是积极的一面。但消极的也不少，李登辉访美、炸我驻南使馆、撞机等等。中美关系总是不平静，变化起伏一个接一个，让人眼花缭乱。那么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呢？有：
1.中美之间合作的基础没有变。中国和美国都是世界上的大国。美国从自己的经济和安全利益考虑，需要借重中国巨大的市场潜力和在国际上的重要战略地位。中国的崛起是美国不得不面对的客观现实。在民间，大部分美国人也不希望美中对抗。中美之间可以合作的领域很广泛：经贸、科技、反恐、防扩散、世界和平、亚太安全，等等。美需要与中国接触，在许多双边和国际问题上双方有共同利益。
2.中美之间存在的基本矛盾没有变。美国要把它的社会制度、经济模式、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推广到全球。但是中国呢？我们不把自己的东西强加于人，也不能允许外国干涉中国的内政。有什么先进的文化，行进的技术，我们都原意学。派学生去学，请老师来教，都可以。但对中国要搞干涉、搞渗透，那是不行的。
3.美国对华政策的两面性不会变。正是因为中美之间既有合作的一面，又有矛盾的一面，所以自尼克松以来的美国历届总统，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奉行合作加防范，接触加遏制的对华政策。这是由美国垄断资产阶级的本性及它的国家利益决定的。结果就是大家所看到的：尽管中美关系麻烦不断，但不致于破裂；而当中美关系取得进展的时候，又往往会出现新的问题。
上面的三点都是不怎么变的，是在中美关系的全局中起统领作用的基本规律。它们的具体表现形式，却可能因为客观条件的变化而有所不同。冷战时期有冷战时期的做法，21世纪有21世纪的路数。1989年之后，美国几乎每年都要在联合国人权会议上搞反华提案，但是今年它就没有搞。常言道事不过三，搞了10年没成，再搞下去也没有出路，所以今年不搞了，这就是变。
从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签订以来，中美关系的每一次改变，归根到底，是双方力量对比变化的反映。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衰弱到了极点，美国趁机提出“门户开放”政策，派来传教士来传教，进入中国市场要通商，最后参与瓜分中国。但是进入20世纪，随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发展，中国人民在觉醒，中国的力量在壮大，也影响了中美关系。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中国人民当家做了主人。当时的美国政府对这种变化感到无法承受，搞封锁制裁，造成了中美之间长达20多年的相互隔绝和敌对状态。解铃还需系铃人。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美国最后认识到“孤立”中国的政策对美不利。于是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中美关系开始正常化，中美关系发生质变。
近年来有一种叫做“中国威胁论”的论调不时出现。今年7月，美国国防部抛出了《中国军力年度报告》，紧接着，美国国会的“美中安全评估委员会”又发表了一份题为《美中经济关系对国家安全的影响》的报告。这两份报告的基本观点，就是认为中国的崛起威胁了美国利益，也威胁了亚太和世界安全，等等。
所谓的“中国崩溃论”今年也很活跃。去年七月，一个叫章家敦的美籍华人写了一本书，叫《中国即将崩溃》。给自己的书起这种耸人听闻的题目，无非是增加卖点，推销他的书。“中国威胁论”与“中国崩溃论”表面上一阴一阳，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个侧面，都是由国际反华势力炮制出来，对中国现代化建设成就进行歪曲的东西。这些谬论本身不值得一驳。但是它们为什么会在目前这个时期出现，倒是很有分析一下的必要。
“中国威胁论”的兴起，从反面说明我们的国家发展、壮大了，在国际上的影响增加了，一些死抱着冷战思维的人感觉难受，才会制造出种种奇谈怪论来。如果我们的综合国力还是几十年前的水平，“中国威胁论”就不会叫得像今天这样响。同样我们再有几十年的发展，我看那时候“中国威胁论”在世界上就没有市场了，更多的人会认同“中国机遇论”、“中国稳定论”了。
只要中国综合国力不断增长，中美关系肯定会向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变化，整个国际格局也会发生积极变化。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世界走向多极化，国际关系民主化，国际上的事情由大家商量着办，不搞以大欺小。但是美国有些人不认同，他们提出什么“文明的冲突”，设想出种种“中美对抗”的情景。美国一些有识之士也不赞成。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就说，中国致力于现代化并不可怕，主张与中国进行更多的军事交流。国际格局如何发展，取决于进步和反动的力量的对比。从目前看，争取国际关系向着更为和平、稳定、民主的方向发展，大有希望。
布什政府上台以来，美对华政策的两面性表现得十分突出。从积极的方面讲，布什在4个月内两度来华，从竞选总统时将中国称为美国的“战略竞争者”，转变为同意与我发展建设性合作关系。但与此同时，布什政府对我牵制防范的一面也有所强化，尤其是在台湾问题上，加强售台武器，允许台“国防部长”汤曜明赴美参加“美台防卫高峰会”，众议院成立所谓“台湾问题议员小组”，等等。
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是友好的，但有些美国人对中国缺乏了解，受西方媒体的误导，对中国往往持有偏见。我们要继续做好对外宣传，要通过民间交流等多种渠道加强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这很重要。
我们在同美国打交道的过程中，不得不做两手的准备。近10多年来，中美经历了四场大的斗争。围绕美对我搞制裁，允许李登辉访美，以及炸馆、撞机事件，中央英明决策，坚持原则，对美进行了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沉重打击了美反华势力的气焰，维护了我们的主权和尊严，维护了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我们希望中美关系稳定发展，但也决不拿原则做交易。
两手对两手，仅有斗争的一手还不够，发展合作的一手同样重要。合作本身就是对美反华势力的重要牵制。
中美恢复交往30年来，两国的共同利益不断加深，相互联系的纽带日益紧密。中美在经贸、文化、人员等方面的交流往来从无到有，现在已经达到相当大的规模。去年中美贸易额达到804亿美元，是两国建交时的33倍。美是我最大出口市场和第二大贸易伙伴，中国是美国的第四大贸易伙伴，大陆已取代台湾成为美国第八大出口市场。美对华直接投资达350亿美元，居各国对华投资的首位。两国间已有31个省州、110个城市建立了友好关系。每年来华旅行的美国游客超过90万人。中国大陆赴美留学人数达到20多万。
中美两国加强友好合作，顺应时代潮流，符合两国民心。美不会放弃分化、“西化”中国的战略，但也难以承受中美关系破裂的代价。中美合作的一面越发展，美国内的反华势力就越孤立，破坏中美关系的企图就越不得人心。我们在与美反华势力作斗争的同时，更要善于争取和调动美国国内支持美中关系发展的积极力量，不断深化两国合作的基础，引导中美关系向好的方向发展。
布什总统上台后，江泽民主席已同他两次会晤。下个月，江主席还将应邀访问美国，将与布什在德克萨斯州布什的私人农场举行会谈。胡锦涛副主席上半年也访问了美国。这些都是我们在发展中美关系上采取的重要举措。在美国对华遏制的一手有所增强的情况下，高层交往和接触对于稳定和发展中美关系具有重要意义。
8月下旬，经过我方长期工作，美方终于宣布把我国新疆一个东突恐怖主义组织列入它的国际恐怖主义集团名单。美国还在阿富汗抓到了十几个从新疆跑去的恐怖主义分子，关在古巴的美国军事基地关塔那摩。
不久前，陈水扁抛出所谓“公投论”，说什么“一边一国”，受到了海内外爱国华人华侨的一致谴责。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主要国家纷纷表示，继续坚持“一个中国”的政策，不支持台湾独立。“台独”不仅在岛内不受欢迎，在国际上也十分孤立。“台独”势力凡是在两岸关系有所发展和中美关系有所改善的时候，必定要跳出来闹一点事，恰恰表现了他们内心的恐慌和虚弱。
中国一定要统一，这是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的。即使有人总想为中国的统一设置障碍，制造麻烦，也是不能得逞的。
总之，我们在处理中美关系时，既要看到有利的一面，也要看到困难的一面。在中美关系得到改善和发展的时候，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居安思危。当中美关系遭受挫折和困难的时候，要沉着应付，坚定胜利的信心。这里的关键是要坚持以我为主，也就是要始终从我们国家的根本利益出发，牢牢掌握我们在中美关系中的主动性。斗智斗勇不斗气，不图一时之痛快，不争一日之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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