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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遠的探險─內心之旅

 

修訂 2007.7.26


    前言:這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九日 我在南華大學的演講。當時我擔任行政院大陸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事務繁忙,謝絕了所有公務以外的演講,惟獨這次是例外。因為我覺得被邀提供人生心得與大家分享,是件愉快而有意義的事。以下文字經過南華大學兼任講師黃原亮的整理,之後由記者陳雪彗、陳邦鈺安排在明日報2000327 29日刊載過。

 

哈瑪紹Dag Hammarskjöld 1905-1961

今天我跟大家漫談的題目有個來源。它是哈瑪紹Dag Hammarskjöld 1905-1961的書《遺痕》The Markings裡面的一句話。哈瑪紹原本是瑞典的經濟學教授,終身沒有參加過任何政黨。曾經被任命為瑞典國家銀行總裁。之後,他從事外交得到國際好評,因此獲全體投票通過當選為聯合國的秘書長1953-61。他在一九六一年榮獲諾貝爾和平獎。同年,

 

 

 

 

 

為了調停剛果內戰,他數次進出非洲叢林,而不幸死於空難。哈瑪紹一生都為人道工作盡心盡力。但是我今天提他,不是因為他非凡的功業,是因為他很喜歡爬山。他一輩子到各處旅遊,幾乎登遍了世界上的大山,包括喜瑪拉雅山在內。他說過一句話:The longest journey is the journey inward.(最遠的探險是內心之旅)。

 

 

 


菲德烈大帝吹奏長笛圖A.v. Menzel 所畫

     我小時候讀到這句話並不太懂得它的意思。後來慢慢的體會,愈來愈覺得它有道理。因為身外的物質世界雖然廣大,你可以去很多地方旅行,但終究有限。然而內心之旅是沒有盡頭的:希望越走越遠,越走越美。所以我今天把他的那句話與大家分享。

有人會說你講這些東西太虛無飄邈,跟我們日常生活脫節了。而且你講的東西會讓人家忽略處理實務所需要的靈敏、果斷、精明、世故等本領。因此我就想到另外一位人物,他是現代德國的創始人。

吹奏長笛的軍事天才

 

在十八世紀,今天的德國是由許多的小城邦所組成的。每一個的面積還不及我們的一個縣。當時普魯士是其中一個城邦而已。普魯士的一位君主,我們今天稱為菲德烈大帝(Friedrich der Grosse/ Frederick the Great1712-1786),把它們聯合起來。所用的主要方式就是軍事。菲德烈大帝是很有名的戰略家,他常在戰場上以寡擊眾,而且能夠一個人同時對抗七個國家。但是我要提的不是這些事情。小時候,菲德烈大帝令他父親頭痛而且失望。他的父親Frederick I:1657-1713是一位勇猛的戰士,討厭所有的文藝,所以對這位他認為是柔弱細膩又女性化的王子儲君非常不滿意:這孩子不幹騎馬射擊之類的「正經事」,就只玩音樂。有一次他父親到他房裡發現他在吹長笛。父王非常憤怒,便把他的長笛折斷;又把他的樂譜扔到火爐裡。同時,王子很喜歡文學,會作詩。父王更覺得王子沒有出息,經常當眾污辱他、體罰他。菲德烈王子到了十八歲的時候,覺得實在無法忍受父王粗暴的管教,便同他母親(英國的公主)在倫敦的親戚聯絡要逃去投奔他們。可是事機不密,父王知道了,便把他和計畫一起逃亡的伙伴Hans von Katte捉起來審判,並當著他的面前將他的朋友斬首。

 

德國漫畫書裡菲德烈大帝在七年之戰(1756-1763)中身先士卒的景象
    從此之後,年輕的菲德烈大為改變。他學會隱藏思想,控制情緒,並且順從父王的意旨。他父親將他送到邊陲的地方去學習如何記帳、如何管理行政、如何當一個最基本的士兵,就這樣一步一步把他訓練成型。

到他28歲的時候,父親過世,他繼承王位。登基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擴大歌劇院,並增加音樂方面的經費。但是,他馬上發現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那些就是國防,外交,還有國家的經濟和政治。因為父王生前簽了四十多條不平等條約,普魯士在歐洲毫無尊嚴,所以上任不久之後,他便發動戰爭。後來為了維護普魯士的生存,他發動了波及歐美兩大洲的七年之戰1756-1763。在這7年之中,普魯士幾乎是孤軍奮鬥,以五百萬人對抗九千萬人。菲德烈一個人東征西討要同時對付多方面的敵人,努力使普魯士在列強威脅中存活下來。當時因為戰況太慘烈,他甚至數度想自殺,連遺囑都立好了。但是想不到在他50歲的時候,數位敵君主相繼過世,戰事自然結束。在列強圍攻下,他既然沒倒下,這表示他獲得最後的勝利。各國從此不敢輕視普魯士,德國的基礎於是奠定了。建國之後,他便推行教育。晚年,他有更多的時間追求哲學及文藝,請哲學家如伏爾泰Francois de Voltaire1694-1778、作曲家如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等來他宮殿。他有一個宮庭樂隊,他當時所創作的一百多首長笛奏鳴曲和協奏曲流傳到今天。在打仗的時候,他有個習慣:明天要會戰,今天晚上就吹笛子或者作詩找韻腳。

看看這位人物,我們會說當一個人追求精神層面的發展,就一定把現實都忘掉了嗎?不見得吧!

菲德烈大帝自己建了一座皇宮(Sans Souci:無憂宮),矗立在一個原來種葡萄的山坡上。他每天早上起身的時候,從窗戶外一條兩邊長滿樹木的長廊看過去,那頭是一棟白色的建築物。這是他模仿希臘廢墟所造的,沒有實際的功用,只是每天早上提醒自己:「人生是短暫的。希臘的光彩榮耀到那兒去了?羅馬的威武宏偉今天又如何呢?」這是菲德烈大帝的故事。

順便一提宋代的大文豪蘇東坡1037-1107。他《念奴嬌》裡的名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給人的印像是性情中人,多愁善感有餘,精明能幹不足。他應該不擅於處理實務,軍事更不用講了。其實,他不只擔任過國防部長(兵部尚書),而且任後請纓守邊於今日甘肅的定州,編訓善射的「弓箭社」部隊(等於今日的飛彈部隊),北面的敵軍(契丹)因此不敢來犯[1]。另一位中國歷史裡的國防部長,是明朝講「致良知」心性之學的王陽明1472-1528。他是一位手無搏雞之力的老學究嗎?完全不是。少年任俠習武的他,一生忙於為國經濟建設和用兵平亂,是位永遠不敗的常勝將軍[2]。其他中國歷史裡著名的文學家哲學家又能征戰沙場屢建軍功的還有許多韓愈768-824、朱熹1130-1200等等。

 

肉體的痛苦啟動心靈之旅

 

心靈的生活包括那些層面?也許大家都曉得有音樂、藝術、文學、書法、禱告、看書、研究學問等。其實,在山上或海邊看日落也是。科學家發現,當你看日落的時候,心跳慢下來,血壓降下來, alpha wave腦波增加,效果與打坐是一樣的。當你看到一幅很美麗的畫,也會引起生理上對應的現象。所以,這些心靈的活動對身體健康有幫助。

我母親在抗戰時期生我。她在昆明得了急性瘧疾。為了救命,便給她注射從印度進口的奎寧quinine。奎寧對孕婦的作用是胎兒早產。根據先母回憶:我「出生時只有七個月,臉色淡白如象牙,頭上三根毛。整個頭蓋博的跳,好像一層薄薄的膜,裡面的『豆腐』似乎隨時會爆出來。」所以當母親把我抱回宿舍的時候,那些年長的婦人圍了一圈看嬰孩,之後紛紛搖頭歎氣「唉!」大概都覺得我沒希望。可能因為奎寧進入了母體,也進入胎兒內臟,所以我從小就多病,小學的時候尤其嚴重。由於長年感冒,不斷流鼻涕,我每天要帶厚厚一疊的衛生紙上學。到了十七歲的時候,我患有感冒、鼻竇炎、中耳炎、胃潰瘍(吐綠色的膽汁)、視力衰退、頭髮灰白、臉色發黃、體重過重、體力衰退等健康問題。十七歲的青年已垂垂老矣。我感到個人的無奈與生命的脆弱:如此人生,不值得活下去!

但是,考完大學以後,我每天早上五點鐘起來跑步,回來吃早餐,再去打籃球,回來吃午餐,下午去游泳,回來吃晚飯,傍晚散步。一個暑假下來,身體就好了。我的胃潰瘍從此再也沒有發作,算來快50年了。

到我261968的時候,剛去美國兩年。也許生活不太習慣,或許也因為年輕人的生活比較不受拘束。我晚上不睡覺,喝酒、唱歌、跳舞等。忽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手筋裡有鑽心的酸痛。之後,酸痛一直傳到肘、肩膀、和膝蓋,最後連所有的關節都腫大,上面長了一粒一粒的鈣質沉澱。我去看醫生,他說:「哦!這是風濕關節炎rhumatoid arthritis。這麼年輕,才26歲,不太對勁吧!這會跟你走一輩子!」由於對藥物強烈反應,無法再用。我就研讀了很多相關的書,請教了很多人,決心自救。首先,晚上不再玩樂了,生活要有規律,早睡早起。酒和咖啡不喝了,注重吃生機飲食。然後很重要的是就是心靈的培養。這包括我剛剛講的音樂、藝術、信仰等。慢慢的,我的風濕好了,以後打球、游泳、爬山甚至滑雪再也沒有問題。

有人說:「痛苦帶來折磨;折磨激發思考;思考產生智慧。」Pain makes one suffersuffering makes one thinkand thinking makes one wise.我不敢說自己有智慧,但是這句話給我很多啟示。

 

七年前的我在垃圾堆裡


  1975年,哈佛大學醫學家班森出版一本書《放鬆的反應》[3]。 他是最早運用科學方法研究打坐時會發生何種生理現象的人。他發現打坐的時候心跳會慢下來,然後alpha wave腦波會出現。以後做這種研究的人越來越多,而他們發現,心靈和身體的確是有關聯的。在1990年代,美國的國家衛生學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Health就請教了一位研究心靈活動和身體健康的學者來協助建立新開的另類醫療alternative medicine部門。他叫周普拉Deepak ChopraAgeless Body and Timeless Mind, 1993,研究針灸、草藥、打坐、觀想visualization等非傳統醫學。現在這些古方越來越受到先進國家研究機構的重視,歐美對此有興趣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有人問:「七年前的你在那裡?」答案是:在垃圾堆裡。因為我們每天新陳代謝,雖然部分的骨頭和牙齒保留下來,其他的肉和血都換掉了。所以七年以前的我在垃圾裡。那麼真正的我在那裡?如果我們只看自己的肉體,七年以後我就沒有了。所以真正的我顯然不是我的肉體。以前有人問過:「真正的你在那裡?」回答的人有的指心口,有的指鼻尖,有人指肚子,最多人指眉心說:「我在這裡。」
  希臘的神話講過:天帝從雙眉中央生出其他天神。這地方就是靈魂所在地?我們不知道。無論怎麼說,我們肉體的自我和精神的自我不是全然一致的。
   講到在這裡我想到一個故事。有位世界聞名的鋼琴家,魯賓斯坦Artur Rubinstein1887-1982。這個人很奇怪,他沒有上過正式的音樂學院,年輕的時候在酒吧飯店彈鋼琴,賺到錢就去喝酒享樂。有一天,錢沒有了,女朋友也離開了,房東催繳租金更急迫了。他覺得走頭無路,便把腰帶綁在樑上,然後站在椅子上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沒想到,那條帶子斷掉了,砰的一聲!他跌到地板上。忽然間悟到:為什麼要結束我自己的生命?其實,要不要快樂是我自己決定的。如果生病我可以快樂,如果窮困我也可以快樂,甚至即將死亡我仍然可以快樂。我為什麼要被外面的環境主宰而淪為它的奴隸?所以從那一刻開始他決定自己要快樂。無論如何,就算沒有錢被人看不起,他也要快樂。從此,他整個人變了,他的人生也開始轉化。後來魯賓斯坦成為國際上家喻戶曉的人物,快樂的活到95歲。他對蕭邦的詮釋相當獨到而權威。
  這個故事對我啟發很大。有時候在心靈裡面,你有自己主宰生命的力量。我們不能忽略了這個重要性。我覺得還有另外一層意義,就是人生不可能永遠是那麼的平坦,一定有上有下。在艱困的時候、不如意的時候、孤獨的時候、失戀的時候,我們就要靠這些東西,才可以渡得過去。當你回到內在的世界,雖然心靈之旅愈走愈遠,但是在心靈領域裡面見過的人物、看過的景像、聽過的音樂永遠是那麼親切、那麼熟悉。好像外面的事情沒有那麼的重要,一下就拋在腦後。而心靈的世界是久遠的、永恆的。
  我在冰天雪地的美洲北方「塞外」探礦開礦的時候(25-35歲),長年舉目無親,感情不順。我在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37-45歲),財務困難,前途茫茫。當時尋求解脫的念頭不是沒有過。但我走出了死亡的幽谷,因為我可以遨遊心靈世界,而返回現實世界時,我又獲得前進的力量。

 

 

權力的泡沫和文藝的雋永

     反過來講,沒有精神層面的人是比較脆弱的。尤其是政治人物,他們常常在下台後就去世了。明顯的例子是美國的總統詹森Lyndon Johnson:1908-1973。因為越戰的爭議性上升,他決定不競選第二任總統,下台後不久便死去。詹森總統是一位經驗豐富、人脈豐厚的政治領袖,但是他顯然缺乏了心靈的內涵。
    我有時覺得在我們的社會裡,一切都政治化。周末排滿了政治活動,休閒充滿了政治意涵,甚至衣著的選色也被解讀為政治偏好,好像除了政治不知生命尚有其他的趣味和意義。當然我們也不能太責怪自己,因為我們的民主有如「新的玩具」。小孩子得到新玩具後就無時無地的不在玩它,連吃飯睡覺都忘了。其實,回顧10年甚至5年前的台灣,當時炙手可熱的政治明星,今天在哪兒?他們已被多數人忘卻了。好像我們的政治景象比別的國家更為泡沫──浮現的快,消失的也快。我們的外界環境如此無常,希望我們更不要忘了心靈的層面。
    很多重要的國家,在開創始時都會出現一些聰明而且能幹的人物。除了會打仗、會治理國家之外,他們也有豐富的精神生活。否則,國家即使制度再好,也沒有辦法長久的延續下去。我們看看參與美國建國的第三任總統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1743-1826。他是一位建築家,發明家,散文家,教育家,古生物學家,會開刀,會拉小提琴,會跳小步舞曲,甚至還是研究氣象學的先鋒。他把個人的藏書捐出為美國國會圖書館(今日全世界最大的圖書館)奠定基礎。雖然他文質彬彬,但重視軍事教育,並在總統任內完成立法創立西點軍校(1802)。他不擅個人理財,過世時欠了十萬元美金。傑弗遜輕視物質錢財,重視心靈生活。如果沒有像他這種開國元勳把高尚的精神充沛在新興的共和國社會裡,美國開國時的憲法設計再周到,只不過是個空骨架。200年後,美國那會有今天強盛的局面?
   我們國家也一樣。中國歷史裡面的政治人物大多有深厚的精神層面。清初的康熙皇帝好學不倦,念完四書,涉獵五經二十一史,最喜歡朱熹的哲學,還跟耶穌會教士學代數、幾何、外語、天文、動物學,研究麋鹿的種類和潮汐的現象
[4]。而台灣某前總統,諸位或許記得,他不僅有博士學位,也會拉小提琴,每天晚上還禱告,不斷的在看書吸收新知識。這些就是他的精神層面。彼岸某前領導人,根據時代雜誌的報導,愛看書(包括混沌理論),會數種樂器,喜歡在家專心聽巴哈、貝多芬、及柴可夫斯基的音樂。精神層面使政治領袖有跳脫現實、登高遠望的境界和眼光。看看二十世紀的其他的國家,不乏類似的例子。
   上世紀後期法國的幾位總統如龐畢度George Pompidou1911-1974,密特朗Francois Mitterand1916-1996都有詩集問世。德國總理史密特Helmut Schmidt1918-?還灌錄過許多鋼琴室內樂的唱片。英國首相奚斯Edward Heath1916-2005也是專業的管風琴演奏者。美國總統甘迺迪John F. Kennedy1917-1963每次因傷或因病住院就寫書,包括獲普利茲獎的《勇者的畫像》Profiles in Courage。二次大戰拯救英國的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1874-1965首相,諸位可能不曉得,他寫過25本歷史書!其中之一《講英語民族的歷史》The History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他也喜歡作油畫,開過畫展,出過畫冊。他曾說:「在我死後,我要花頭一萬年鑽研繪畫,以尋獲藝術最終的奧秘。」

 

 

《邱吉爾和他的繪畫作品》書的封面
  
  那遙遠的探險,早就超出了肉體的生命,前進在心靈的深處。



[1] 宋史338卷列傳(台北:藝文印書館),頁1516。感謝林中明先生「發現」這為人忽略的歷史事實,請見林中明,《斌心雕龍》(台北:學生書局)。

[2] 明史195卷列傳第83(台北:藝文印書館),頁78

[3]  Herbert Benson, The Relaxation Response (New York: Avon Books, 1975)

[4] Jonathan D. Spence, Emperor of China: Self-portrait of K’ang-Hsi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4) pp.6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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