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山涯

 

探礦生活剪影

 

    文稿啟動2009.2. 3  修訂 2009.4.1 字數5,639

 


一次看到冰斗湖 (tarn lakes)的時候,內心激動。純淨安寧的湖色在淺藍和淺綠之間顫動,令人目眩,自己調色盤上從未見過,似非凡間所有。我興奮的按下相機快門,但是洗出來的結果卻令人失望。人為的技術有限,無法捕捉那天然奇妙的顏色。即使如此,照片也夠令人驚豔。


這是我探礦生涯中許多難忘的回憶之一。從一九六七年夏天到一九七七年秋天,筆者(卄至卅五歲)幾乎每年都在北美洲山野進行或長或短的探礦工作。身份從學徒式的野外助理做到資深地質師。工作的地點涵蓋了美國平坦開闊的中西部南方、冰川侵蝕後遺留下遍佈松林湖泊的北方、沿西部和北部洛磯山脈的高峰峽谷、以及加拿大西部大山等地區。
(筆者探礦地區)


        據我所知,絕大多數台灣地質系同學視跑野外為畏途,寧願選擇以實驗室為主的工作。這種長年在異國山野探礦的生活,恐怕很少華人經歷過,因此覺得自己的回憶不無與人共享的義務。以下是幾段比較難忘的生活剪影。

          

 

露營冰川下

直昇機拔高後飛向大山,只見像巨人階梯般的地形展開在眼前,每段平台捧着土耳其石項鍊般的冰斗湖,由低而高,色彩一個比一個美妙。這都是以前山谷冰川全盛時期挖鑿刻劃遺留下的痕跡。山勢陡峭,處處碎石,唯一可讓直昇機降落之處是飛山營旁湖端的一角。既使如此,直昇機仍然半懸空輕輕接觸一塊比較水坦的石板,好讓我下機。那時早一班去的尼爾已在等待接應。我們約好七天後下午四點同一時間回航。於是開始與外界毫無通訊聯繫的生活。

在直昇機接送處可以看到遠方山嶽冰川源頭的U型山谷。這山區崩解的石塊,稜角銳利,像翹翹板般一樣的不穩定。我們行走在上面,靴子不斷被割劃,損耗快速。山坡上,搖晃的石板容易滑落,曾經重擊探礦人而致命。

半夜走出帳棚,周圍烏沈沈的黑山圍繞,緊密不透縫,像個大畫框。滿佈星光的天空是框中之畫,而白天陽光下成數條帶狀的白雲此時像幾縷黑黑的濃煙。星光亮麗繁忙,內容愈看愈豐富,深遠不見底。山中望流星感覺奇特玄妙,似乎窺見到宇宙的奧秘與永恆:

快瞧!一顆超級的光點,一條橫劃特亮的細線。轉瞬間,它成了虛線,再眨眼,光點突滅,虛線迴光返照,只半秒,也一閃不見。星夜依舊,萬籟俱寂。

流星閃滅的剎那,居然發出輕微「啵」的一聲,有如細針戳破薄紙。真是不可思議!

高山八月初的天氣約攝氏卄度,清爽溫暖,工作愉快。我和尼爾沿上下相隔五百英尺的等高線,在整山略呈粉紅色的花崗岩中尋找銀白發亮如小花(rosettes)般的「輝鉬礦」。我們在水平距離每五百英尺處,採取土壤或石粉標本送化驗,並以紅色彩帶標示採樣號碼,以備來年返回複查含鉬超常的地點。

附近湖水由融雪聚成,清澈見底,「冰冷絕情」,無任何的生命跡象:無泥土、無水草、無魚蟲。甚至連微生物似乎都沒有。


[1]  鉬是用來作耐熱鋼、不銹鋼合金的,可用於太空工業。

輝鉬礦(molybdenite)含鉬幾近60%是我們尋找的礦物。

[2]卑詩省〔British Columbia Province

亦翻譯為「英屬哥倫比亞」或「不列顛哥倫比亞」省。

攀峰林火邊

與福司特溪尋鉬礦截然不同的是一九七○年六月找銅礦的經歷,地點在卑詩省西部弗雷瑟峽谷撒勒司山溪(Sallus Creek, Fraser Canyon, near Lillooet, British Columbia, Canada)。雖然緯度相當於大興安嶺,但那是個極乾燥、悶熱的谷地。記得第一次入山坐在吉普車上抬頭看拔高聳入天際的山峰,險峻無比。旁邊的康老闆卻若無其事的說:「中斌,明天你可以上去查勘一下。」我心涼了一半。

之後的幾天,幾乎汗水與淚水齊下。在碎石陡坡上攻頂,登三步滑兩步。本地雇來的年輕助手阿尼,顯然非常習慣山中生活,還蠻同情的對我說:「你可能不適合探礦工作。」痛定思痛後,我去小鎮(Lillooet)雜貨店買了底面凹凸多溝有抓力的登山鞋,於是進入狀況。

有一天晚上約八點鐘,在山上營地剛用餐完畢,看到不遠處天空升起了蕈狀雲!是核子彈爆炸嗎?我以為世界末日到了。「五十英哩以外的森林起火了。」另位較年長的探礦助手約翰也是當地人,平淡地告訴我。「太乾燥了!其實過去的森林火餘燼在冬天下雪覆蓋之下從未熄滅。天熱,火苗又冒了起來。夏天的閃電也可能點燃枯枝。此外,失業的印地安人縱火後參與救火可以領錢,是另種原因。」約翰無意中透露他白人對紅人的種族歧視。

次日早上8點鐘,直昇機來營地接我們去高山探礦。森林火的煙霧瀰漫山谷,晨曦看來像夕陽。這種周遭透明像個大汽泡的直昇機坐來驚心動魄。機門只用簡單的卡榫鬆鬆的帶上,似乎並不保險。機身在空中傾斜時,全靠安全帶維持乘客不掉出機外。馬力不足,直升機在山谷必須盤旋上升。看來就要撞上山壁才轉彎。每次乘坐後都感到僥倖生還的吁口大氣。

那陣子,白日探礦時能見度低。森林火的煙霧給山谷遮上一層薄紗,四面迷濛。弗雷瑟峽谷從我們活動的山壁上望下去,河水混濁奔騰,滾滾怒吼,像條灰綠的巨蟒蜿蜒滑行,浪花翻白像反光的鱗片。想到若不慎跌下,將葬身蛇腹,全身不寒而慄。

那一帶,大山陡峭。我們找銅礦,不循小徑步道行走,而是依東西南北方向搜尋。我年輕的助手通常拿着羅盤,拉一條五百英尺的帶子,走在前面。我在他停下的地方記錄地質並採土壤標本。我們的路線會經過各種險阻的地形,但是不能因此而折回。每天上下幾千英尺是常事,體力的消耗極為劇烈。一九六二年,我大二暑假在成功嶺受軍訓,夜行軍後精疲力竭,當時覺得已達體力極限,但是若與日日翻山登峰相比如同兒戲。

 

 

 


鑽山冬雪谷

 

 

 

 

六年後冬天駐紮在蒙大拿州靜水雜岩區(Stillwater Complex, near Nye, Montana, U.S.A.)深山開礦是更為另類的經驗。

 

之前,一九七四年我幸運的在那地區找到第一個曝露在地表的白金礦脈(詳見「康老闆」)。那是個美的令人聯想到天堂的山區。緯度相當於哈爾濱,海拔在三千公尺以上,但是山頭平緩。夏天野花遍地,細軟如絨的青草長滿在清澈的小溪傍,流水涓涓,和風徐來。野外探礦的同仁都覺得更接近上帝。但是找到白金礦後,隨後計畫發展的性質大為轉折。

一九七五年秋開始鑽鑿礦洞,測試提煉白金的可行性[1]。冬天到了,計畫持續進行。我駐紮在山中營地,擔任測試計畫的負責人,管轄日夜兩班礦工、地質助手們和廚師等。

探礦營地座落在山谷底部。冬天只有上午十時至下午二時見得到陽光。營地自我發電,有熱水燈光,尚算舒適。但是大雪來時,一片茫然。夏天看到原野中沿山路旁插的高約兩公尺的木桿,不知有何用途。冬天在風雪中開車,只看到木桿尖黑黑一點,作為唯一的方向的指標。這才了解何謂當地人所說的「一切白去了」(white-out)的意思。

冬天的山中奇景若非眼見恐怕不易相信。溪中水花四濺,居然結成冰桿圍繞巨石,像胖婦人圍裙邊的穂鬚。

水平礦洞沿了白金礦脈鑽入山石。日班礦工每早八時進洞在洞的最前方石壁上鑽孔,塞炸藥,下午四時爆破。夜班礦工進洞清理碎石運出洞外。我每早六時,氣溫通常在攝氏零下數度,從營地徒步走一英里進礦洞。我要檢視昨晚清理後的爆破面,再指示當天鑽埋炸藥爆破的方向:向左或向右修正。如此開鑿礦洞可以沿礦脈追蹤,而不至於偏離。

隻身走入漆黑的礦洞,被完全的黑暗所淹沒,無名的恐懼由四面八方壓迫下來。那種窒息感大概是被活埋或關地獄的情景吧,剛開始還真不易克服。過一陣子,我也就習慣了。單身走在礦洞裡,我覺得像回到個人隱密角落般的自在。看到岩壁上的礦物,有種被選中窺探深埋山中億萬年寶藏的幸運感。



交手蛇鼠蟲

 

 

 

日夜在山野生活,更能感覺萬物眾生的共存,人不是地球唯一的住戶。有幾件與動物互動的往事甚為難忘。

 

一九六七年夏天是我出國留學的首次暑假。教授幫我找了份地質師野外助理的工作,在美國西南的奧克拉荷馬州找銅礦。那一帶平坦、荒涼、酷熱、乾燥。我們清晨四點半起床,五點半上路,最晚下午兩點必須回到有冷氣的旅館,否則會中暑休克。

地質師老闆接我下飛機就說:「此地響尾蛇多,勿走離越野車半小時以上的路程,若被咬尚可緊急送醫。」後來我經常上午十時左右,遇見盤在光滑的石膏岩層上晒太陽的響尾蛇。牠們總被我以石塊擊斃。有一次,打死一條帶了十一節尾巴,腹部鼓起,顯然仍在消化剛吞食的早餐。據說每年尾巴最多長三節,牠至少已三歲,而八至十節以上的響尾蛇算是少見的。事後,我內心升起愈來愈強烈的悔意:「響尾蛇是君子也是勇士,我不該殺牠!其實牠並沒有侵犯我,而是我侵犯牠的地盤。牠卻永遠事先警告我不要接近,而且勇敢的保衛領土絕不退縮,奮力戰鬥至死方休。」此後,我警惕自己勿再任意殺生。如果響尾蛇有靈,我祈請求牠們的寬恕。

在同一年暑假,結束奧克拉荷馬州探勘工作後,我們立刻前往堪薩斯州找銅礦。含銅的淺灰色泥層夾在紅土中。不時要用十字鍬挖開表土來確認。那一帶地平多矮樹和草叢,其中暗藏一種肉眼難見的小虫叫「穿皮潛蚤」或「恙蟎」(chiggers/redbugs)。在我們步行追蹤這層礦脈時,不知不覺的,恙蟎爬上雙腿,藏在鼠蹊皮下。疲憊了一天回旅館後,晚上洗完澡全身舒泰正要放鬆入寢時,恙蟎開始作亂。癢得睡不著又無法一一剔除。真是難忘的經驗。

另一次的遭遇發生在前面已提過的一九七四年八月在蒙大拿州靜水雜岩區找白金礦的時候。我和助手在山溪旁一片陰涼樹林下開敞的平地紮營地。誰知道看中這理想住處的,不只是我們。

剛紮營的那晚,半夜被悉悉嗦嗦的聲音吵醒。打開電筒一看,原來是黑背上有百條紋、眼睛機靈透亮的臭鼬鼠(skunk)來搜尋食物。我們丟小樹枝、小石塊都趕不走。助手年輕氣盛把靴子擲向不速之客。於是,牠猛噴防身的「香霧」,「濃郁」的氣味超級刺鼻,靴子無法再穿了。

第二天晚上,牠又進帳蓬造訪,我們仍舊束手無策。第三天,我們把辣椒醬夾在臭鼬喜歡的甜麵包捲(sweet rolls)裡等待「來客」。沒用!牠大搖大擺吃得起勁。第四天,我們發狠買了瀉藥夾在甜麵包捲裡。從此之後,我們就睡得安穩了。後來回想,其實那塊營地應該是臭鼬鼠的領土。我們才是不速之客。

一九七五年,公司繼續在靜水雜岩區追蹤白金礦脈分佈。六月某日下午四點,我們在山區跋涉一天後,抵達兩山間的鞍部等待直昇機接回營地。那是塊濕漥之地,積了冬雪融化成的死水,正是蚊子王國,適合迅速而且大量的繁衍。它們成千上萬的襲擊送上門的「活動糧食庫」,並享受千載難逢的人血大餐。天氣悶熱,鞍部較低又沒風。我唯有上樹尋風,才稍稍吹散蚊蟲的威脅,同時利用時間閱讀一本有趣的書,暫時忘卻當下的困境。

 

 

 

猶憶荒野人

 

十年的探礦生涯,與工作夥伴生活在野外,或進出偏僻的鄉土小鎮。來往的所有人中,我是唯一的「外國人」也是少有的高學歷都市人。但是自己很少在意「與人不同」而「自我設限」。然而,其他與我共事的年輕美國地質師們,多少抱了知識分子的矜持,與勞工階層不無距離。其實,我發現:樵夫、牛仔、礦工、鑽井工人大多數都有一顆樸實的心。他們外貌粗壯,內心純真。自己以誠相交,自然產生共鳴。於是,我們成了好朋友。

獨手大衛就是個好例子。他是我一九七一年在加拿大西部找鉬礦時,最後也是最好的的野外助手。雖然教育程度不高,但他頭腦清楚、性情平和,並願意接受新的知識。伐木、開礦、野外各種粗活他都拿手,也是個好廚師。最令我佩服的是他能邊開車、邊捲煙、邊點菸抽。暑期探礦結束,他繼續留在加拿大西部山區,我則回加拿大東部塵囂市集,從此未見,但至今仍令我懷念。

那段探礦的生活雖隨數十年星月的移轉早已遠去,然而留給我許多珍貴的禮物。體力鍛鍊強化了我的身心、減緩生理機能的老化。以穹蒼為屋頂,以大地為床鋪,小我個人融入了大自然。這應算年輕時另類的放浪形骸,讓我了無遺憾。最重要的是,山川之宏偉壯觀,草木之幽靜秀麗,永遠在我胸中留下一塊像天堂樂園般的歸宿。那會是我告別塵世時最後回眸顧盼的人生故鄉。



[1]這叫作測試性的水平礦洞 (pilot smelting project adit)




 

 

 


 

 

  生活在帳棚或拖車中,居無定所。頻繁的遷徙磨去了對居住環境敏感的反應。早上醒來已不再有「我在哪兒?」的迷惘。個人倒成了有專業技術的流浪者。


   這種生活和旅遊大大不同。我不僅熟習松林野草醒腦的氣味,走過連比人多兩隻腿的狗都嗚嗚不前的懸崕峭壁,驚險的在跨河鐵橋上躲過呼嘯而過的火車,在零光害的冰川下夜觀像大萬花筒般的星空—燦爛、擁擠、美的令人窒息。那時的感受,即使如今坐在大都市家中書桌前回想起來,既遙遠又像在眼前。


    我一九六六年出國。野外探礦的震撼教育在一年後的夏天開始。指導教授安排我為一家跨國礦業公司(Cerro Corporation)暑期工作。在美國西南部炎熱的不毛之地奔馳,體力挑戰還在其次,心理的衝擊最猛烈。記得坐在用手排檔的吉普車駕駛座,學習如何在上坡山路上啟動引擎,但不要後滑掉落山溝,滿頭大汗還被揶揄,尊嚴盡失。還要學會在空曠的野地,如何不斷的像田徑賽跨中欄般的低身從鐵絲網空隙穿過圍欄。有些鐵絲網有通電,以防牛群走失,我們穿過時更要小心。此外,更要學會放下國內養成的溫良謙讓的身段,融入老美直來直往的作風。自己的神經必須加粗,才能挨得起各種牛仔文化的頂撞。

    很快的,我愛上這種像「不斷換電視頻道」的生活。尤其是美洲大陸雄偉的山嶽、寧靜的溪流、一望無垠的草原給我這年輕男孩無窮浪漫的憧憬。大自然的景觀有時像浩大的交響樂,有時像幽怨的長笛,有時像甜美的和弦,變化不盡。想到少時在關外逐胡兒騎射的王陽明、在阿拉伯沙漠奔馳的勞倫斯、在十萬大山行軍的戰士,覺得有為者若如是,則庶幾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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