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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辛吉印象


 

原載世界日報198210.1-2 p.18

文稿完成1982.9.1 修訂 2006.8.30

 

前言:一九八二年是我上完季辛吉的課後第二年。利用九月一日勞工節放假,寫了以下的回憶。

 

今早讀報,注意到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登在首頁上,可是屈居於左下角的小方塊裏,不很顯著。無心的人,可能一藐而過。有心的人,不免多看兩眼。(The Washington Post 1982.8.23 A1& A5

心想:怪傑又出怪招了!

「前美國國務卿亨利季辛吉博士,與國際要人等,成立顧問公司,為少數的企業顧客,提供決策計畫(strategic planning)。顧問費:兩億五千元美金。顧問包括前英外相柯林棟爵士(Lord Carrington),前美國安局總顧問史考客將軍(Gen. Brent Scowcroft),大西洋富田公司董事長安德生(R.O.Anderson, Atlantic Richfield Co.)等等大牌八人,都是外交和經濟界的超級巨星(superstars)…」

這個顧問公司,無論在人材之精,之少,之廣,之雜各方面,皆為史無前例。公司的性質雖然號稱是商業的,幕後真正的作用恐怕還是政治的。何以見得呢?新任美國國務卿舒茲在六月上台,他首先請教的人中,便有季博士。於是黯淡一時的季辛吉,又閃閃發光,他的身價也隨行情上漲。此顧問公司提供給客戶的服務,屬於企業經驗的恐怕還在其次,主要的賣點大概是與國際政要的人際關係。

姑且不管這件事的性質是商業的也好,政治的也好,喬治城大學同學所關心的問題卻是學術性的:

「那麼季博士在這兒教的課怎麼辦呢?」

 

季教授的關門弟子

季氏在一九七七年離開國務院之後,便被喬大挖去,掛名於國際戰略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最初幾年,上課的時候有保鑣大漢在教室門口把持,他們還檢驗學生證和照片。一九八零年,筆者僥倖入選上課時,保鑣已不復見。可是旁聽者聞風而至,教室爆滿。助教還不得不點名逐客。次年秋季,季氏太忙,課順延至一九八二年春。今天春天,季氏身體太弱,因心病而開刀,課不必提了。今年秋天呢?現在離註冊還有一個禮拜,他回來教課的事,沒有半點影子。如今,他成立了新的顧問公司,繁忙加重可以想見,教書的可能性更是減低了。此外還有另一因素。今年年初,就聽說他講演索酬高達美金一萬元(The Washington Post Magazine 1982.1.17, p.2)。如此高薪和教書的薄酬不成比例。看樣子,季教授講課,大概成了絕響。這麼說來,一九八零年秋天那門課,是歷史性的告別演出,班上同學是他的關門弟子。茲為文以記之。

季氏的課叫「美國外交」(American Diplomacy)。教科書也是他的回憶錄《白宮年代》(White House Years。課名和教科書的安排頗有弦外之音:像法王路易十四的豪語「法國,朕也!」(La France, c,est moi)季氏隱隱的暗示:「美國外交?本人便是!」

一般人對季氏的印象是身材魁梧雄偉。其實這是新聞攝影所造成的錯覺。因為記者經常蹲下來朝講台照相,鏡頭上翹。我們看新聞照片,便被迫抬頭景仰季氏,他自然顯得氣勢非凡,「大過本人」(larger than life)。

走進教室的季博士,身材相當的矮小,和印象裡的他一比,暴縮了幾號。身短手小,可是頭顱巨大,五官發達。筆者環視週圍,和同學助教一比,他的面相,更是突出:寬廣的額角;像貓頭鷹一樣的大眼睛;骨高肉多的大鼻子;外形圓厚,內廓複雜的大耳朵;豐滿隆起的兩腮和下顎;肥厚的嘴唇。很容易叫人聯想到一位胸前掛了餐巾在大吃大喝的人。後來,偶爾看到一幅畫像,是季氏崇拜的英雄,奧相梅特涅(Klemens von Metternich, 1773-1859)。好玩的是,兩人相貌不無相似之處。額頭,眼精,顴骨,腮膀,都如出一轍,像兄弟一般。季氏的五官,肥厚鈍重,單單的一個一個看,有累贅感。可是湊在一起,負負得正,反而呈現一種均衡之美。記得有位同學,是從俄國逃出來的猶太小姐,課後私下對我說:「季辛吉呀,他滿俏的嘛!」(I think he is cute!)

電視上的季氏,神態僵硬,臉色死板,語調平直,口音艱澀,講話的內容,不是官樣文章,就是外交辭令,用字謹嚴小心,措詞圓滑得體。教室裡的他,可不同了。最明顯的是,手勢多。常用的手勢有:兩臂反向劃兩個大圓圈,表示概括而論的意思;右手好像把在門鈕上一轉,表示往更深一層;右手食指伸出上下顫動,表示問題癥結所在。有時講得情緒激動,手勢飛舞,那裡像冷靜的外交家,或理智的德裔學者?要說像意大利南方鄉下的雜貨店老闆──熱情洋溢,比手劃腳,講話激動─還差不多。

 

 

政治家面具下的小丑

這個特點和電視上內斂寡言的樣子成強烈對比。教室裡的季博士,還有一個特點:音調抑揚頓挫,口音輕鬆自然,德國腔成份減少,美國腔成份增加。聽起來順耳易懂。和電視上的他,又大不同。在教室裡的季氏,像換了一個人。有人性、有情感、有理想。他原有在公共場所表現的冷幽默(dry humor),講課時又注入幾分滑稽(funniness),顯得更平易近人。

記得他提到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講述種種過節和關鍵,好像放映卓別林的滑稽電影,頗有渲染誇張的嫌疑,但是又抓不到脫離史實的把柄:

「謀殺費迪南大公(Archduke Francis Ferdinand 1863-1914)的兇手,笨手笨腳,舉鎗向座車射擊,不中。兇手沮喪失望之餘,逃到一所露天小店借酒澆愁。巧的是,小酒店座落在一條死衚衕底,而大公的座車為了躲兇手,竟闖入死巷。真是冤家路窄,司機認出兇手,急忙倒車退轉,準備逃避。兇手看見目標再度出現,急忙藉了酒意,盲然舉鎗射擊,不料清醒時候打不到的,酒醉之後反而準起來,中的斃命。這件政治暗殺案件,雖然不是小事,但也不足以引起大戰。因為歐洲元首之中,沒人真想打仗。只要他們都依照常規,出席大公的葬體,大戰不會爆發。大家有事,見面好談,許多無謂的猜疑和畏懼,也就可以澄清解決了。不巧的是,時逢夏日,每一位元首都去度假了。等到他們回來,局勢已不可收拾。沒有人要打的世界大戰,於是爆發,死人一千五百萬。」

季教授講述的時候,連說三遍「他們都度假了!」其神態有如一位專講笑話的諧星。季博士有他莊嚴的政治家派頭,但是那個派頭,好像只是面具而已。面具之後,躲了個滑稽的小丑。小丑不時偷偷探頭張望,一不小心差點要露出馬腳,又被政治家按下去。記得當年讀到一句有關季氏的閒話,無法領會其中的妙趣,如今是想當然爾。有位好萊塢豔星(Jill St. Johns)是季氏風流時期的女伴之一。她說和「亨利」出遊,如何遐意,因為「你不必逗他笑,他會逗你笑!」(He will entertain you!

季教授在教室裡講話,比在電視上自然輕鬆。可是他腔調裡本來僵硬艱澀的德國味,仍然相當的明顯。他的發音並非油滑流利那一類,總是帶了點笨拙遲鈍的味道,好像有個粗圓短重的舌頭。然而他講課時的用字和遣句,的確是伶俐活潑,而且生動有力,和他的發音,成一對比。每次課後回憶起來,發現他沒說過一句廢話。每吐一個字都有它最後的目的。如此字字句句堆砌起來,結構成一棟獨特別緻的大廈,令聽眾耳目一新。有句中國的古話,在今日美國得到最佳註解。那就是季教授講課的精神:「語不驚人死不休」。

 

「不結盟國:最大的聯盟」

他要「擊西」之前,必先「聲東」;要塗鮮紅之前必先抹深藍;要吃甜點之前必先上辣菜。他最喜歡用尖銳的對比,逼出真味;用強烈的烘托手法,顯示出幽僻而隱晦的色調。他把相反的辭句擠在同一話裡,造成震撼激盪的效果,令人拍案叫絕。

有一次,他評論國與國之間的聯盟(alliance)。提到以美國為首的北大西洋公約諸國,和在蘇俄領導下的華沙公約集團,說是當今軍力強悍的兩大對立聯盟。情形似乎是:如果不結盟,勢單力薄,便孤掌難鳴。可是,他說:「今天世界上聲勢最浩大的聯盟乃不結盟國。」(The greatest alliance today is the non-aligned.

我們都曉得,所謂的不結盟國,俗稱第三世界,有聚會組織的歷史已久;在一九五五年成立時只有二十九個會員,如今已超過一百國,都是開發中國家1。原先號稱在美、蘇兩大集團之間中立,不偏不倚,也不與任何一方結盟。他們在聯合國內,佔了一國一票的便宜,匯成一股強大的投票勢力。可是逐漸的,他們受古巴等國的影響,染上了左傾的色彩,偏向於同情蘇俄共產集團,反抗歐美民主集團。所以說,原來最不要聯盟的國家,現在變成最大的聯盟國;原來中立,現在左傾。季教授在一句話裡,同時串用「聯盟」和「不結盟」的辭句,技巧的造成了驚奇的效果。

還有一次,他談到希特勒。在二次大戰之前,納粹德國在希特勒的領導之下,侵略東歐。英法等民主國家,因為受國內民意厭戰的影響,一味妥協退讓。據季教授推測,如果希特勒耐性的,慢慢蠶食,二十年下來,歐洲自然成了他的領土。可是希特勒性急,心中不安全感作祟,覺得在沒有征服歐洲以前,總會受鄰國窺伺,不能高枕無憂。所以,在東歐得手之後,希特勒急急攻佔法國,準備越海侵英,又出兵莫斯科。他要追求絕對的安全。結果,英美人民覺醒了,政府組織盟軍,出兵征討希特勒。最後,希特勒的政權全盤的崩潰,灰飛煙滅,徹底的敗亡。季教授於是評論道:「容忍某種程度的不安全,反而安全;追求絕對的安全,導致絕對的不安全。」(Thepursuit of absolute security leads inevitably to absolute insecurity.

1 不結盟國2004519日塞浦路斯退出之後有115國參與。http://zh.wikipedia.org.wiki 2005/11/3.

這是季教授「驚言」語法的另一實例。或許讀者已注意到一個特點。那就是用對比(contrast)的手法點出歷史的諷刺性(irony)。不結盟的成了最大的聯盟;絕對的安全變為絕對的不安全;清醒的刺客打不中而酒醉後反而準起來。

 

「以夷制夷」維護獨立

季教授的思想敏捷,口才出眾。每次上課,筆者不自禁的全神貫注,幾乎到達忘我的境界。下課後才發現,自己滿臉發熱,混身血液上沖,腦部血管隨脈搏而跳動。季教授講課之精彩,之引人入勝,不在話下。

一九八零年是總統競選年,他留在華府的時間,比前幾年都多,那學期一共上了十次課,講了十個題目。其中最令筆者難忘的便是講中國那一節。

在那一節課之前,季教授已經多次的表示對中國文化的景仰。對中國歷代的政治家,他尤其推崇備至。他認為中國政治家深沈冷靜,對現實局勢認識清楚,分析客觀,不受主義口號所影響。他提到華夏一向運用「以夷制夷」的辦法,成功的對付外來的侵略,更是佩服不已。當然,「以夷制夷」和他那一套「權力均衡」不無相通之處,也許是他能夠欣賞的原因之ㄧ。至於中國政治思想更高的境界─「仁義忠恕」,「世界大同」,「無為而治」,「以德服人」等等─的便不見他提起了。因為他對「以夷制夷」極感興趣,甚至以讚賞的眼光評鑑我們的國恥。提到滿清末年,列強瓜分中國,他有獨到的看法:

「中國人的政治手腕,就要比印度人高。印度只讓一個英國勢力進來,並沒有讓其他列強進來與之抗衡。結果印度淪為殖民地。中國躲過了淪亡的噩運,因為中國政治家,算盤打得精,計劃好讓列強一齊進來。於是他們互相牽制,誰也不能霸佔中國。結果是,中國以弱國外交,成功的對付列強,在最艱難危險的時期,維護了中國的獨立。」

我們學歷史,讀到滿清末年,列強瓜分中國,熱血沸騰,悲憤填胸。僅知,那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中國人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哪裡還有「老謀深算,制敵先機」的餘力?季教授這個「以夷制夷」的看法,把清末政治領袖,說得如此高明;對我們來說,倒相當的新鮮。至於真象如何,另當別論。

前面提到奧相梅特涅。他運用靈活的外交手腕,在十九世紀的初期,維持了歐洲三十年的和平。季氏在哈佛大學的博士論文,便是以梅相作題目。一般人以為梅相是季氏的偶像。其實季氏真正的偶像,是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 1815-1898)。聽說,季氏原來想寫一本關於俾相的書,一直沒有時間。

 

「權力均衡」可以持續?

在課堂裡,季教授花了不少的時間講俾斯麥的外交。俾相運用手腕,在歐洲諸國之間造成互相牽制的平衡局面,而以德國為樞紐中心。季教授對俾相之手腕讚佩之至,說俾相的本事真不簡單──同時對付許多方面的威脅,從不失手。就像馬戲班雜耍藝人(juggler)能同時玩耍四、五個球,一面丟,一面接,搞得觀眾眼花瞭亂,而玩球的人從容不迫,連一個球都不讓落地。為什麼俾相這麼高明呢?季氏說,那就是因為俾相深通「權力均衡」之真髓。季教授言外頗有自比俾相之意。我們都曉得,季教授是講究「權力均衡」的有名學者。他在位時期美國的外交政策,也建築在「權力均衡」之上。

俾斯麥在德王威廉一世手下,發揮了他的才幹,得意一時。國王對他尊重非凡,言聽計從。到後來,德王威廉二世登基,俾斯麥得不到信任,慘然下台。季教授說到此事,悲惜之情,溢於言表。畢氏去職之後,他多年的心血便付諸東流。以德國為軸心之歐洲均勢,於是崩潰,終於導致第一次大戰,死人無數,血流成河。以後,又連鎖的引起了種種國際的災禍,以至於今。

為什麼歐洲均勢會崩潰呢?季教授認為,那是因為,畢氏去後,便沒有人能夠把「權力均衡」的道理,成功的運用在國際局勢上。但是,季氏也不得不承認,俾斯麥當權之時,過份的佔了法國的便宜。因此,俾相下台後,法國便首先報復,引發了均勢之瓦解。

有一點問題,季教授沒有談到。「權力均衡」的狀態,其基本的性質,是穩定的嗎?能持久嗎?把四、五個球在空中玩弄,誰有把握永不失手呢?用權術的手腕對待別人或別國,他們會心服嗎?他們會不伺機報復嗎?

中國有悠久的歷史。中國從累積的歷史經驗中,演化出一套觀念:在內政和外交上,運用權術和實力的,屬於霸道的範圍;運用仁德和實力的,上達王道的境界。能作到稱霸一時,固然不凡,固然有其偉大之處,但是局面難以持久。如果要奠定長遠的基礎,有了實力作後盾,懂得權謀手腕以外,還要以仁德信義為最高的準則,如此令人身服心服,才是千秋之計。由實力而權謀,再而信義而忠恕,層層而上,同時並用,才能成百年的大業。在霸道的眼光裡,只知權謀不知仁德。季博士推崇現實主義(realism),批評威爾遜總統的理想主義(idealism, Thomas Woodrow Wilson, 1856-1924)。他的眼光似乎侷限在霸道的層面。在王道的境界裡,實力是輔助條件,權謀也許偶爾是必要之惡,但是長期來看,兩者都應服膺於信義忠恕,屬於下層的工具,而非上層的目標。

季博士能夠景仰中國的文化,在西洋政治家之中,他的眼光已屬難得。他能欣賞中國「以夷制夷」的權術手腕,也很不簡單。可惜,他瞭解中國的政治傳統有限。漢光武的「推心置腹」,以「柔術」治天下,而奠東漢數百年之基;孔明的七擒孟獲,「南人不敢復反!」唐太宗重用敵人魏徵,還大量容忍「那個村夫」當百官之前「侮辱我」,而開唐朝盛世。中國歷史裡王道的實例太多,不勝枚舉。而季博士忽略了。

 

「不確定的偉大」

季教授感歎俾斯麥之結局,和他自己的遭遇不無相關之處。想當年,季博士主導國安會和國務院,向東「低蕩(détente)」於蘇俄,向西和解(rapprochement)於中共,長年的越戰又在他手裡「光榮」的結束。真是紅得發紫,紫得發金。玩地球於股掌之上,造歷史於宿夕之間,不可一世。可是季氏一九七七年離職以後,和蘇俄的低盪來維持世界和平的希望,被蘇軍一九七九年入侵阿富汗動搖了;和中共的和解去牽制莫斯科的策略,會不會養出中共的崛起威脅,那還是個疑問;越戰草草結束了,而河內政權血腥塗地,在一波接一波的難民潮沖激之下,美國的「光榮」又安在?

筆者從東方隨時代潮流沖到西方,從學校邁進企業,又返回教室,從理工摸索到企管又摸索到法政,受益於不少的好老師和好老闆。他們高風亮節,令人畢生銘感難忘。但是筆者還沒有遇過,像季博士如此電光四射、火星激爆、充滿了魔術和神奇的教授。他才華之出眾,不待贅言。但是他實際的成就呢?很難定案。

季氏以前的下屬之中,有一位叫毛利士的(Roger Morris。毛氏寫了一本書,論述他的老上司。書名簡短,然而含意深刻。歸納總評季博士的天才和成就,似乎一針見血。書名叫《不確定的偉大》(Uncertain Greatness2

季博士感歎俾斯麥的下場,也感歎他自己的遭遇:一位政治家多年苦心積下的心血,隨丟官而東流。但是可感歎的只是季氏一人的苦悶嗎?還是所有追求權術霸道之輩所不免的境地?

這些筆者的感觸,於事後與時俱增的。可是在當時,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隨即為教室現實的熱鬧氣氛所淹沒。周圍青年同學蓬勃的朝氣,不容個人沉思感歎。最後那節課,尤其熱鬧,其原因至少有二。

一來因為謠傳,新當選的雷根總統,可能邀請季博士再度出山,掌理國務院,同學議論紛紛。還記得,那天季博士剛從中東回來。他滿面東風,臉上滲出抑制不住的高興,兩團本來就飽滿的顴骨肉,顯得更圓更亮。有的同學請問季博士,謠言真實與否,他努力的壓下上翹的嘴角,試圖否認,但不甚積極。

 

二來因為,我們曉得再見季博士的機會不多了,同學都帶了「教科書」,在課後搶著請他簽名。他的態度隨和,很高興的在筆者那本回憶錄上寫道:「給林中斌─前途無量。亨利‧季辛吉」。「前途無量」(Grand Wishes),真是好聽。事後瞭解,其實那是條公式,千篇一律的套用給學生。

季教授附帶一提:「有我簽名的回憶錄,立即增值三倍,可以賣七十五元(美金)!」有的同學甚至連買五本請他簽名。筆者離開教室時,回頭看最後一眼。課雖已結束,教室人氣不減。鎂光燈閃閃,有的同學和季教授攝影留念,還有其他的等著上場,熙熙攘攘,氣氛熾盛。季教授臉上浮著油光,笑得好甜好甜。

後記:我今天還記得季教授在課堂上說:「我們聯中抗蘇也許會讓中國坐大。但是廿年之後的事,到時候再說罷(we will worry about it then)!」。一瞬間,廿五年已過了。今日,雖然美國學界及官方許多人,認為中國是美國潛在最嚴重的威脅,然而季氏卻熱心的為北京辯護。

可是我必須承認,季氏當初所構想的「多極世界」(the multi-polar world)3,現在已逐漸浮現。這應是他的遠見。

 

季辛吉給作者的簽名及祝福:

“To Chong-Pin Lin

Grand Wishes

Henry A. Kissinger

時為一九八零年十二月

2 Roger Morris, Uncertain Greatness: Henry Kissinger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77)

3 季氏構想將來的世界由美國、蘇俄、歐洲、中國、日本所主導。目前看來,美、俄、歐、中都很像,但是日本未來的綜合國力是否可稱五強之一有不確定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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