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斌 部落格 / Blog Chong-Pin Lin

「兩岸會不會打仗」？今年春夏以來，在兩岸輪番軍演，政治人物你來我往，以及媒體「助攻」等多重因素下，煙硝味瀰漫，引發各界高度關注。五二○之後，外界對於陳水扁總統信誓旦旦二○○六年將發動全面憲改，以及連任後在尋求歷史定位企圖心驅使下，是否會在兩岸關係上不斷「擦邊球」，鋌而走險，存有相當疑慮，甚至擔心將因而導致兩岸軍事風險機率提高，出現○六年中共武力犯台等等說法或預測。對此議題，本刊特地專訪前國防部副部長林中斌，請他就兩岸情勢、軍事風險進行剖析；另外，二○○○年政權輪替前後都曾在朝為官的林中斌，對於四年多來民進黨政府處理兩岸事務的能力，亦有一番深刻的看法。以下是專訪紀要：

未來不是看到中共更凶狠，而是更靈活

問：對於中共二○○六年攻台說，你評估可能性為何？

答：我在九七年時講過，中共海陸空軍在質量上全面超過台灣是在○五年，但是雙方軍力曲線交叉或剛剛超過，不足以使北京有信心動手，必須等到大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事實上，中共內部對於對台動武預估過好多次了，從最早的二○○五、○六年，提前到○二年，這是他們一九九○年就在做的；後來九七、九八年時，中共所有的計畫都變成以二○一○年（包括經濟、社會、軍事）為願景，現在他們內部又說二○二○年，我認為是有道理的。

工具還沒準備好，二○○六年中共沒必要動手攻台

這必須從長遠的走勢來看。對中共來說，上上策是「不戰併台」，即利用法律、輿論、心理、政治、外交、宗教、經濟等方式把我們併過去，其次才是「阻美奪台」，絕對不是「擊美毀台」。中共沒必要在○六年攻台最重要的理由是，他們的工具還沒有準備好，就是能夠精準打擊、癱瘓神經而不傷大體的好用武器還沒準備好，目前他們正快速地、安靜地、積極地準備，但是沒有完成；第二是全世界都盯著他們，不可能大規模準備；第三是台灣現在內部問題一大堆，犯不著先用軍事解決；第四是○八年舉辦奧運，用不著花了大錢，然後統統打翻掉；第五則是當前中國經濟發展的機會實在太好了。

最近有一個報導指出，去年全世界武器的銷售量非常低，全世界因戰爭死亡的人數急速下降。所以北京的判斷是正確的，全世界有一段寶貴的和平時期可以發展經濟，這麼好的機會如果把它丟掉，以後什麼時候再來很難說。

另外，中共內部評估時間是站在他們那邊。去年他們看到美國在打伊拉克的時候非常厲害，不需要現在和他槓上；但從一九九○到現在美國獨大了快十五年，美國的國勢擴張及高峰在去年打伊拉克後應該慢慢消失，反觀中國國勢逐漸往上，而且會加速，遲早會交叉，即使沒有交叉，美國再過八年到十年，一言九鼎的力量就沒有了，中國的力量上來，到時候情況會不一樣；另外，去年中國和歐盟的貿易總和，超過中國跟美國的貿易，變第一位，這顯示歐洲的經濟力量起來了，中國也慢慢把經濟重心分開來，未來將居於最有利的位置上。

問：近來，台灣內部對於向來詭譎多變的兩岸局勢，出現兩極化的看法，你的觀察為何？

答：我記得二○○○年台灣總統大選後，有兩組人前往北京訪問後，帶出完全不同的訊息。其中一組人是台灣的立委團，他們認為選後兩岸情勢嚴峻，戰爭一觸即發；另外一組人則是當時的美國國防部長柯恩，他在會晤中共國防部長遲浩田等人後，認為兩岸已經緩和了。類似的狀況，在二○○○年已經演過一次。後來的狀況是，兩岸緩和的氣氛一直到○二年八月陳水扁總統提出「一邊一國」以後，才開始慢慢轉變。

外界會認為今年兩岸情勢特別險峻，一是也許選後北京有一部分人不希望我們吃他們豆腐，弄一些比較緊張的訊息；另外則是胡錦濤、江澤民相互較勁，江澤民是否比照鄧小平離開政治局常委後兩年交出軍委會主席的先例，已到攤牌時刻，他會有焦慮感，縱容身邊很多人敲邊鼓，一方面證明自己還滿管用的，另外他的訊息來源也只限於軍方，那些軍人喜歡誇大其辭。

另外，在台灣內部，雖然阿扁在三二○之後講話很小心，但顯然他周圍幾個大將沒時間和他坐下來好好談，而繼續延續選前的方式面對兩岸問題；加上藍綠較勁，藍的說綠的處理不好，兩岸很危險。就這樣吵起來了，其實沒有那麼嚴重。

問：儘管如此，三二○之後中共一連串針對綠色藝人、台商的打壓作法，似乎更甚於以往？

答：我的解讀是，這是江胡較勁造成的短期現象。未來不是看到中共做法更凶狠，而是更靈活，他們知道過去那套方式不管用，轉而從爭取台灣民心下手。例如○二年六月開始，中共內部進行一連串檢討，叫很多學者來訪問台灣，我那時在陸委會就接見了一位替江澤民做智囊的留美博士，他表示過去從來沒有這樣，因為他們上面跟他說：以前那套方法不適用，你去找各式各樣的新方法來對付台灣。

二○○二年「一邊一國」出現，北京的用辭很謹慎，沒有火辣的字眼，很快地塵埃落定，他們那時候學會了不能夠得罪台灣的人民；還有去年十月公投出來，他們的言辭雖然有批評，亦是十分謹慎。我的意思是說，不要寄望於他心存慈悲，他會笑臉多一點，軟的多一點，但是他基本的方向沒有變。

但目前前提條件是，胡江矛盾必須塵埃落定，中共對台的新方法才會逐漸出現，其實最近已經有些苗頭，如九月初中共國家旅遊局局長何光煒表示，只要台灣宣布全面開放大陸人士觀光，他個人將考慮邀請交通部長林陵三到大陸訪問。這是一種試探，就是希望有進一步的動作，我認為這種思維主要是來自中共一些年輕人的想法，如果胡錦濤的地位能夠更穩定下來，他絕對是更靈活，因為他從一九九二到二○○二年訓練黨校那批年輕人，都非常積極、有新想法，很多動作，包括二○○○年有兩次和民進黨接觸，後來被媒體掀出來，才又縮回去，這些人對美、對台、對政治改革都有不同的看法。

台獨是北京給我們的

問：你認為中共對台手段調整的背後，代表的意義是什麼？

答：我曾說過，台獨是北京給我們的。從陸委會的民調顯示，一九八七年開放探親時，台灣掀起大陸熱，哪有台獨？後來因為天安門殺人、千島湖事件、演習、打飛彈，台獨勢力才慢慢起來。

這當中可分為兩部分來談，一是族群認同，即認為「我是台灣人」、「我是中國人」或「兩者都是」，這是屬於情感的表現，非常敏感，只要北京一兇，認為「我是台灣人」的比率就會上升，至於認為「我是中國人」的比率從九二年百分之五十幾一直跌到僅剩百分之十幾；另外則是理智的表現，即「支持統一」、「獨立」或是「維持現狀」的比率，幾年來都非常穩定，維持現狀居多數，傾向獨立的比率則稍微上升。聽說江澤民曾經拿著陸委會的民調和前立委馮滬祥的民調問台灣人哪一個是真的。多少年下來事後不都證明了嗎？他們大概也因此學到了，要從爭取台灣民心下手。

中共除了對台做法越來越靈活，另外則是從國際著手，北京原來是「經美制台」，現在是「經外制台」，是全方位的，這從去年法、德等國偏向北京的發言，可以看出。

問：先前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對兩岸議題的發言，部分人士據此解讀為這反映了當前兩岸情勢相當緊張？

答：李氏父子常常跑北京，和中共接觸比較多，在中共「經外制台」的策略下，盡量對新加坡餵很多東西，希望新加坡對台灣有壓力，這可以理解。不過，李顯龍指出台灣不要認為中共的言詞是嚇人的說法，我則比較保留，中共的上上策是不戰奪台，李顯龍可能沒有讀過老子、孫子，了解中共決策心理要從這個層面入手。

只有狗可以搖尾巴，兩岸要戰要和關鍵在北京

問：有人認為，只要中共內部矛盾不解決，台灣不需要做什麼，都可能引發台海危機？或者應該等待中共政策權崩潰？

答：中國很大、台灣很小，只有狗可以搖尾巴，尾巴不能搖狗，所以兩岸要和要戰，所有的關鍵在於北京，台灣怎麼變、怎麼善意，影響有限。至於說中國遲早面臨崩潰，則過於武斷，它的確問題很多，但中國跟過去蘇聯不一樣的是，蘇聯是先政治改革後經濟改革，所以崩解了；反觀中國，如果照教科書那一套，他們銀行呆帳一大堆，早就完蛋了，中共處理的方式主要分三塊｜｜沿海、中間、內陸，即先將沿海的問題推給內陸，把很多問題都延遲了，等到內陸問題快爆了，沿海已經平穩下來。

問：許多人擔心中共決策的理性成分，你的看法呢？

答：我一直不認為他們會失去理智，人家都說民族主義會導致瘋狂，十來億人口民族主義一發作上面擋不住。come on，他們的媒體跟我們不一樣，政治新聞都是上面灌輸到下面，如果政治上稍微超過一個界線，馬上就關閉，所以他所謂的民族主義，一大部分是上面故意造成的，到目前為止中共對民意是可以收放自如的，即使是所謂的「網路民意」，有多少是製造出來的？最近曾有一份對大陸某大學的問卷調查，關心台灣問題的學生可說極為少數。季辛吉曾經說過，「中國領導人是全世界對國際政治最冷血的分析者」，這句話我一直謹記在心。

問：你認為北京會認為光靠台灣的內耗就可以達到他們的最終目的？

答：台灣的內耗越多，他們便可以見縫插針，可以做他們的輿論戰。反觀我們不見得在等他們變，我們不大研究大陸的，很多人認為他們是一成不變，這是很大的盲點，他們早已不是鐵板一塊，有不同利益看法在裡面較勁。

台灣對整個大陸應分兩塊來看，一塊非常小，比率約五％不到，屬於專權特權階級，另外九五％則是人民社會，我們可以不贊成上面那一塊的腐化僵化不民主，但應該拉攏大的這一塊，如地方菁英、學者、學生，我們應該找一些對我們最有利的人，說一些話讓這些人在內部的勢力起來，而不是一竿子打翻。

草根型政黨最重要是掌權，北京、華府都遠了點

問：有人擔心連任後的阿扁亟欲尋求歷史定位，在兩岸議題上可能會鋌而走險？

答：阿扁學習力強，像塊海綿，阿扁的好處是很靈活，但結果是讓很多人抓不清楚，哪個是真正的阿扁？但了解阿扁的人都說，阿扁根本不是一個教條式台獨主義者。外界對阿扁的疑慮，主要來自於三二○之前的所作所為，如公投，以及○六年的憲改究竟會如何；但三二○之後，看得出阿扁講話很小心。

問：就你曾在民進黨政府任職的經驗，民進黨的能力究竟如何處理兩岸事務？

答：民進黨是有進步，但還有很大改進空間。其一是，過去四年中不斷有危機出現，他們一直沒辦法好好坐下來把長遠的問題想一想，內部尋求共識；其二是，民進黨內老一輩的人草根出身，成長過程沒有機會接觸大陸或國際事務，對於外界提供的資訊敏感度可能不夠，至於年輕一輩雖然留學美英、很用功，但仍無法馬上接班，這當中存在斷層。我認為民進黨政府應該勇敢地去用一些親信或草根性的人，放在一些敏感的位置上，接收第一手的資料，了解大陸到底是怎麼回事。

另外，民進黨是典型的草根政黨，這類型政黨最重要的就是掌權，因此對政權可能產生衝擊的問題如水災、地震、遊行等等，敏感度高而且會想辦法很快處理掉；相對而言，北京還是遠了點，華府更遠，在兩岸沒有到打飛彈階段，忙的就是內政的事情比較多。

執政黨真要鋌而走險，內部恐怕要先分裂

問：不過有部人相當憂慮民進黨可能誤判情勢？

答：短期會，長期不會，因為有太多制衡的力量。這次選舉後台灣社會分兩半，如果讓執政團隊走到很危險的地方，那表示另一半不在了，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台灣另一半的聲音很大，很積極，動作很多，不可能被忽略，執政黨如果真要走到懸崖的話，內部恐怕要先分裂了再說；至於國際間如美、日也會有意見，我不認為執政黨會瘋狂到要鋌而走險。

問：中共對於和民進黨打交道，究竟抱持何種態度？

答：二○○二年一月，北京表示歡迎不掛黨名的民進黨員參訪，那時北京有份名單列出一些他們認為民進黨內可以溝通的人士，結果一看，原來都是最獨的人，很多都是新潮流系的人，這是很好的例子。

我不認為中共不和民進黨人打交道是長期現象，大概是中共內部還沒討論好。就像公元二○○○年三一八阿扁當選後，很多人在「等戰爭」，但選後快到第四個月對岸還是很安靜，直到七月底聯合報有一個訪問團去，錢其琛把一個中國原則定義做了修改，當時他們光把內部意見整理好，就要花四個月。

問：國內對於政府花大錢軍購意見相當分歧，你的看法為何？

答：花太多錢軍購沒有用，但是不花錢會很慘，否則中共嚇嚇我們，完全不花錢就可以做政治勒索，所以我們要有足夠的軍力提升，但如要跟他們比軍力，肯定比不過，所以我才說要以智取勝，以小搏大。

有人說軍購是向美國買保單，事實上，只要美國的利益所在，他一定幫忙，不是他利益所在，繳多少錢也沒用。美國採取的是「雙重明確」的兩岸政策，即台灣不獨，中共不武，兩者齊頭並進。

問：你認為台灣目前最大的危機何在？

答：我們最大的危機不是中共要打過來，是我們自己內部的問題，包括人才、資金流失嚴重。我們必須針對國家的三大利益好好坐下來凝聚共識，這包括國家尊嚴（政治）、國家發展（經濟）、國家安全（軍事），當魚、熊掌、牛肉不可兼得怎麼辦，優先順序怎麼排，如果反反覆覆不但沒辦法累積成績單或力量，後面也會把前面抵銷掉，不管藍或綠執政，這都是最優先必須處理的課題。二○○二年，大陸還做了「經濟發展高於祖國統一」的重大決定，其後面臨許多事情他們也以此作為準則，台灣先應該訂出優先順序。

（曾嬿卿、紀淑芳採訪）

圖說：

一、 林中斌：中共未來的做法不是更兇狠，而是更靈活。

二、 北京過去採「經美制台」，現在是全方位的「經外制台」。

三、 林中斌：台灣另一半聲音大，執政黨要鋌而走險不太可能。

四、台灣最大的危機不是中共要打過來，自己內部問題。